戏台前, 穿着正红飞白鹤氅的青年与剩下的其他老人一起落坐。
花了一下午搭好的八卦棚围屏后点起了蜡烛, 烛火透过红色的绸布绰绰地透出影子来。一位着青色长衫的老人用鼓槌敲击牛皮鼓面,在夜风中鼓声一起, 那红绸的幕布便一下地向两边拉开了。
铜锣唢呐,丝竹管弦。
在热热闹闹的乐声中,精致的偶人穿着华美的衣服登场。
逝去的美好时代从年岁的缝隙里透出了一道光, 于是那千百年前的古老美丽就穿越了时空, 跨世而来。
在精致的雕花小栏杆之后,俊秀的书生穿着青衫长衣手捧书卷翩翩而来, 他来回踱步。
“……十年寒窗,寒也暑也不知苦,终得个腹中经书。今儿有一事,多也多迟疑, 欲往那京上去,谋个及第好功名, 不枉平生抱负……”
青衫书生独步来回。
书生踱步犹疑间,烛火的光在帘后又亮了一根, 于是台上另外一角就亮了起来, 一年迈白头老妇和另一少年妇人在纺织机旁, 老妇人手中丝线穿梭如活, 少妇人垂首,以帕悄悄拭泪。
老妇问儿媳, 何忧虑自此。
少妇细细地抽泣, 说, 科举在即,郎君也,该赴京远去。此去分隔两地,多万里山重,多千里河长,不知何年何月方可会。恐此去山高水远,路险而艰,亦恐对镜梳妆,再无人插簪描眉。
老妇停下了织机,叱儿媳不知事,闺中情长怎可与前程相提并论。
儿媳默然不语,在哀哀的二胡声中,起身退下,自去煮饭。
见儿媳退下了,老妇复又织布,银线却不再纷飞灵巧。线错数行,老妇忽将丝线掷之地上,自个抬袖抹泪。
“老妪虽叱女,心中实是也有那万千愁。吾儿少年习诗书,终日皆苦读,百里乡间谁人不知。”丝竹转低,细细如泉流冰下,老妇长叹气,“怎奈这赴京之路是甚的远。老妪体衰年岁高,也不知,若我儿去也,春去冬来何时复相见?又恐那阎王爷,生死簿上早提名!”
老妇在这处哀哀哭泣,另一处书生也自愁绪百转地唱。
唱家中有母岁高,恐他自己这一去,若母亲老病缠身,无人照顾。又唱有青梅竹马两小无猜,刚入门不及一年,两地分离相思苦。
江戈坐在戏台下,指尖摩挲着酒盅的边缘,凝神看着这场戏。
这只是出普通的古老木偶戏,讲的是一个偏远穷乡村的书生赴京远考。书生才华横溢,却犹豫不决,迟迟拿不定主意到底赴不赴考。家境清贫,赶考只能靠自己早早步行,在那时怀揣着荣华富贵之梦,却死在进京路上的书生不在少数。
而书生家中,有年迈的老母亲和新进家门的妻子。
他忧虑自己远去,家中母亲与妻子若是遇事,无人照顾。
而书生的母亲担忧自己年岁已高,等不到儿子回来的那天,妻子担心丈夫此去惊险,也忧虑相思长苦。
戏中的偶人们愁绪百转,戏外的老人们眼中有着泪光。
江戈听懂这出戏。
这场戏,是老人们唱给他听的。
他是那即将远行,而又心怀不舍的书生,老人们是那忧虑说不出口的老妇与少妇。
他即将远行,却说不出口离别,老人们担忧着自己年岁已高,不知道什么时候死了,就再也没有机会见他一面,担心着他此去是否有着万千风险,也在低低地告诉他,他走了,他们心里依旧记挂着他。
“罢罢罢!帝乡不可期!”
书生一甩袖。
“我有田园,躬耕以自足。我有古松,高歌停白鹤。我有慈母,絮絮念旧衣。我有娇妻,美眷一如花。舍那案牍劳吏律!”
书生去告知母亲,自己畏惧那离乡远行的艰苦,不赴京了。
老妪霍然起身,击掌怒斥,骂他身为君子,却行小人之位,十年诗书全付了流水。
锣鼓声声骤然转急。
老妪一声比一声高,话儿一句比一句急。
戏里老妪斥责书生,要他远赴京上,早早地博功名,方才不负自己多年的期望。戏外老人们在激烈的唱词里告诉年轻的,将远行的人:此去莫犹豫!此去莫迟疑!他们能够照顾好自己!
刘老头的铜锣敲得最急。
柳老太转头对江戈微笑。
所有老人早已经察觉到了江戈修好了飞船,该走了。但是在前几天,谁也没有说,谁也没有提。直到今天,才在古老的唱词里,一声声地告诉他,去吧,他们希望他离去,此去莫要犹豫。
或许是因为灯光是在是太亮,烛火太过于摇晃,江戈的眼眶微微红了。
其实,在很多的时候,他也会在想自己是不是个错误啊。
他如此狼狈地活着,整个世界都告诉他,他是病毒是错误。
他只有将自己活成了个疯子,才能不那么难过。
他狼狈地挣扎了那么多年,活到灵魂伤痕累累,一身疲惫。
然而在这个时候,坐在老人们的中间,他忽然地有种回到了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感觉,他就像真的只是个一无所知的孩子,只是在陪着自己的长辈们,在村口的夜风里看一场世俗的戏。
只有在这个时候,他才有那种……
那种自己不是一无所有,不是无处可归的感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