殷楚的目光则在殿里转了两圈,再是谁也没看,只自顾自的喝酒。可江茗却因着他这突然的到来,心情好了许多——总有人是不在那圈子里的,全凭他自己高兴,让人看了目瞪口呆,但又偏偏拿他没办法。
随着酒宴推进,每次祝酒之后,便有几道菜送上来,场中也随着祝酒的节奏不停的换着节目,有杂技杂剧、歌舞器乐等等,好不热闹。
待到酒肉正酣的时候,兵部尚书突然站起身来,走到场中,周围歌舞俱都停下,舞嬢们面面相觑的看着他,不知如何是好。
兵部尚书崔贞,乃是一届老臣,如今已有七十高龄,走路便以颤颤巍巍,胡须发白。胤朝重文,除了一个江衡以武将之身破格提拔,其余皆是难寻官运。
最可笑的是,十多年前那场北胡乱京之后,便罢了当时激进主战的兵部尚书,反而在礼部找了位文官来担任,便是崔贞。他对那些兵家之事一窍不通,可即便如此,崔贞还是认认真真的当着这个兵部尚书。
此刻他面色沉重,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,猛地跪在靖文帝下首,咣咣咣的磕了三个响头。
崔贞跪在青砖地面上,朗声说道:“陛下!这酒宴,臣无福消受。”
靖文帝眯起眼睛,要听他是何说法。
崔贞人如其名,忠贞为国,早先几日的朝上,他便因着山西大旱的事情据理力争,却都被人平了下来。如今身在皇宴,看着这满目奢华,心里更是揪着痛。痛定思痛之间,觉得再也不会有更好的时机来说这事儿了。
“陛下,如今山西大旱,流民失所,普通老百姓只能挖些草根充饥,而这宫中,却大设酒宴,有违太祖节俭之风。这一道蝤蛑签,是将梭子蟹的肉做成羹,只取两螯的肉,其余皆扔在地上作废。如今冬寒,梭子蟹原本就不是华京土物,又如此烹制。这才方方是一道菜而已,这满桌数十道菜,皆是白花花的银子啊。古语有云:父母诞一子,必哺育使之活;天生一人,必给食使之活。此天道之存焉,亦人道之存焉。陛下身为天子,此际民将不活,怎能大摆酒宴,失之民向。”
这人算是真真的言臣,说话刻薄严厉,管你天子皇帝,今日设宴便是不对。
国舅萧罗站起身来,冲靖文帝一拜,转身对崔贞说道:“崔尚书这话便不对了,山西大旱,朝廷拨了粮去,怎能算是不给食使之活?陛下乃天子龙身,让陛下节衣缩食,去填补些饥民吗?”
崔贞喝道:“那为何山西旱情不减?仍有饿死之人?延庆道军粮受到影响,这护国之事,怎能耽搁?”
萧罗摇了摇头:“崔尚书为国为民,原本是好心,可难免被人设计利用。更何况,这酒宴您刚才可是吃了喝了,怎得刚才不说?非要到肚子饱了的时候再说?”
官吏间的话绕线团似的,不剖开看里面,谁都不知道藏了什么,线头在哪儿。萧罗这话便是映射崔贞贪墨,先前不说,等到自己贪够了,再出来装作好人。
崔贞被气得浑身直抖,指着萧罗骂道:“你那玉风阁,在京中大揽财物,养出奢靡之风,如今这席上哪家女眷没有玉风阁的两件首饰,可那造价,那用料,却是吃人的银子。”
靖文帝一听,问向萧罗:“玉风阁,我倒也有耳闻,可是你的名下?”他如何不知玉风阁是萧罗的名下,只是这般问来,方能将责任撇清,不是自己御臣不严,只是实不知情。天下万般事,皇上怎能全知全能?
萧罗恭敬回道:“并非微臣名下,而是家中一表兄的产业。微臣一早便苦口婆心的劝他,也了解到,玉风阁一年扣去成本,盈润在一千两银左右。这次他便直接捐了六千两银,这玉风阁在京中方七年,他便将六年的所得尽数交了出来。取之有道,用之为国。大抵是碍了崔尚书的眼,这才挑出来诟病。”
他这话一说,江茗倒笑了。太和楼一年盈润四千两,这还是在平民老百姓那儿赚钱,走的成本价。这还是她名下赚的并不多的一处。这萧罗开口就销了四倍,更何况玉风阁那些首饰的要价,怕是一年四千两都打不住。更何况,这萧罗捐没捐,捐了多少,最后又回来多少,是不是只走了表面文章,这都说不定呢。
靖文帝闻言,说道:“玉风阁捐银子这事儿,我也略有耳闻,当日还想要赏那掌柜一番,后又耽搁了。未曾想竟然是皇后母家。”
皇后微微颔首:“萧家为国为君,实在是应当的。”
眼看着这场崔贞豁出性命的进谏朝着奇怪的方面去了,反而要让萧罗贪利,皇后风光,江衡终于忍不住了,他站起身来,冲靖文帝一拜:“陛下,延庆道的军饷,实在是不能拖了。山西大旱,灾民流利,再让那北胡贪了便宜,趁机进犯,内忧外患啊。”
说来可笑,也不知是谁想的法子,竟然先将延庆道的军粮送去了山西,用以缓解灾情。可一来二去,延庆道竟然凭空少了军饷,支出记在了兵部的头上,粮食银子却是一样没见着。
靖文帝问:“山西巡抚同布政司呢?不是领了粮食银子去救济了吗?怎得还占着延庆道的军饷?”
这边是崔贞和江衡最为恼火的事情,这山西巡抚和布政司皆是萧罗的门生,两人从中作梗,扣着朝廷拨下来的粮食不发,只让商贾拿粮出来低价买百姓的地,从中牟利。这事儿他们没法弹劾萧罗,但总要揪着这巡抚和布政司下手,延庆道的军饷,怎能也让他们吞了?
萧罗连忙回道:“皇上明鉴,粮食发下去了,还布好粥棚,可这旱情不减,朝廷拨了再多,也只是个无底洞一直往下添东西啊。”
他转头看向江衡,嘴角一挑,恨恨说道:“大将军,萧罗我敬你为国厮杀,是条汉子。可咱们不能做一样,说一样吧?既然今日你非要将脏水往我身上泼,那我也不好再客气了。”
江衡皱起眉头,他肤色原本就深,体格魁梧,这么一做表情,实在凶煞人了:“你说什么?”
萧罗走到江家桌席前,说道:“大将军表面为国,可还不及我那表兄,愿意将家里的银子捐出来。方才崔尚书说玉风阁首饰价高,是吃人的首饰。可你们看,大将军府的女眷,身上穿的、用的,哪样不是最顶尖的?前两日我表兄还与我说起,大将军府因着皇上赐宴,要求他们送上最新的衣料首饰进府,以供挑选。放在宫中,这是常事,皆因皇上乃天子,皇后母仪天下,贵不可言。可在民间,对玉风阁来说,却是头一遭。我那表兄原本不甚愿意,后耐不住胁迫,只好送去,开了头回,这才来同我说起。否则便是我,也不知镇国大将军竟然是这般仗势欺人。朝堂上口口声声为国为民,自己却不知背后做些什么!”
江衡听了,转头看向卫氏,眼中惊疑不定。
卫氏连忙摇头,江衡这才怒喝:“血口喷人!”
萧罗摇了摇头:“大将军,原本太子与你府有婚约,你不久便是太子岳丈,实则应当以身作则。或是日后,你是否因着权柄愈高,为人更为跋扈呢?”
这简直就是杀人诛心之语,江衡一介武夫,被堵的话也说不出。
江衡在朝中树敌不少,皆因当官为吏都各自站队,各有各的圈子,而他偏生不肯。他是武官,根基并不在华京,更不会和文官一般文绉绉的搬弄口舌,只以为天下男儿都应当铁骨铮铮,玩不了这样的弯弯绕。
加之江衡深受圣宠,若因着婚事,同萧氏拴成一根绳上便也罢了。可他却对萧罗一而再,再而三投来的橄榄枝毫无兴趣。对于皇后一族来说,便从可以拉拢的对象,变成了眼中钉。加上他今日抓着山西巡抚的事情不放,萧罗必然要给他点颜色看看,若能就此打落,使自己独宠于靖文帝,那便是最好不过了。
江府桌席上卫氏满面惊慌,江劭睁大了眼睛的不可置信,江宛慌乱之间,向殷畴投去求助的目光。
殷畴冲江宛眨了下眼睛,目光瞟到江茗,挺直了身板,慢慢的站起身来。他出场的时候到了。
作者有话要说: 江茗:啧啧啧,看吧,就说当日这些东西来的时候不对。
江宛:发生了什么?舅舅你怎么了舅舅?
第28章
殷畴一站出来,便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。
几位对着山西大旱一事颇有微词的,此刻俱都在心中叹了口气。萧罗乃皇后亲兄,萧氏一族如今颇得圣宠,把持朝政,若不是上面还有位宰相丰忱压着,怕是早已经乱了套。
这次的事情,由山西那里就一层层的瞒着,有位知府忠义,见不得百姓受苦,所写疏文也被通政使直接扣了下来。
靖文帝远在京中,确实不是万知万能,被蒙了眼睛捂了耳朵,下面的疾苦便一声都传不到他耳朵里了。
只是萧罗等人胆大,粮食不够就伸手伸到了延庆道,原以为江衡同他们应当是一条心,即便不是一条心,看在日后嫁女儿的情分上,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谁曾想,江衡那是兵营里长大的,营里千千万万热血男儿,那才是他的兄弟。这萧罗算是哪根葱?压根就不放在眼里。
如今太子站出来,必定是要为自己的母族说话的。萧罗本就占了上风,此刻再有位高权重的人使力一推,江衡再硬气,也只能先倒上一倒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