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方的喊叫便突然停止了。她看到那兵眼中露出恐惧之极的神情,喉中“啊、啊”了几声,双手在身前乱抓乱挠了一阵,慢慢地软倒在地,彻底不动了。
他的喉咙里插着一枝杜浒制的木箭,箭头是尖尖的黑色燧石,箭尾是白色的鸽子羽毛。鲜血顺着羽毛,一滴滴落到奉书胸前。
杜浒曾经用这样的箭杀过不知多少野兽,如今头一次,这箭被奉书用来杀了人。
奉书见那人兀自双眼圆瞪,咬牙切齿,害怕无以复加,随即感到一阵恶心,挣扎着爬到船舷边缘,一边哭,一边干呕。
她杀人了。第二次。这个人和她无冤无仇,见面的时间只有短短一盏茶工夫,她就把他杀了。没人指点,没人善后,没人安慰她,说:“这人该杀,做得好。”
船里只剩她一人,和一具尚且温热的死尸作伴。载着父亲的官船已经驶入茫茫雨雾之中,离开了她的视野。浩浩江水奔流不息,不知要将她带往何处。
原本,他们在岸上是布置了接应人员的,如果事成,小船飞速航行二十里后,便会泊进一个渔村,被静悄悄地藏匿起来。可当她方才和几个元兵在船上搏斗的时候,小船恐怕早就驶出了二十里外,这处接应点恐怕就已经过了。小船载着她孤零零一个人,正飞速驶向茫茫无尽的危险和未知。
奉书觉得自己应该惊慌得大哭,可事到如今,只有呆呆坐在舱里,脑子里空空的,茫然看着岸上的树木和山丘飞速掠过。
随即她又看到,江上漂着的,不止她所在的一叶扁舟。一个男人的躯体在水面上浮浮沉沉,时而隐到水波之下,时而又让水流冲得露出胸口和额头,却始终漂在离她不远之处。
奉书吓得面无人色。是不是那个被自己推下去的大胡子元兵?他看起来不识水性,双手又让自己砸伤,多半已经做了水鬼。难道他做了鬼,也不放过自己?
可那人似乎没有大胡子。他的身上扎着五六枝箭,带血的箭羽已经被江水浸得透湿。
奉书心头好似也让利箭穿透了一般,大叫:“师父!师父!”可直到她叫声变得嘶哑,水中的人依旧一动不动。
她冲到侧舷,拖出船橹,拼命摇了起来。右手手腕已经被方才那兵扭得肿了,每使一次力,疼痛便沿着筋脉一直传到心窝里。小船的航向慢慢被她扭转了,但又突然冲入一个漩涡,打了几个转儿,前功尽弃。
她仿佛不知疲倦,也不知痛,疯了一般要将小船脱离出江水的控制。水中的身影越来越近了。她想,就算他死了,也一定要让他安安静静地躺好,不能就这么把他留在冰冷的江水里。就算自己注定要和一具死尸作伴,那也一定要是师父,不能是身边这个凶神恶煞的鞑子兵。
江面忽然变宽,她感到水流缓了下来。她一面哭,一面叫道:“师父……”
他越来越近了,仿佛伸出船橹就能碰到。但他双眼紧闭着,全身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静。
她拎起一卷缆绳,一头系在舱门上,又将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,趴在船舷上,拼命向他伸出手,想要抓住他的头发、他的肩膀、他的手臂。够不到。她又向前匍匐了两步,双脚勾住一块突出的舱板,半个身子几乎已经贴在水里了,将手中的船橹伸出去,却只碰到了他身上的箭矢。
杜浒全身突然极其轻微地颤了一颤,似乎是感觉到痛了。他往水中沉了几寸,左手却慢慢张开来,将伸过来的船橹轻轻握住了。
奉书喜极而泣,一把一把的将他拉近。可是她使尽力气,也无法将他拖上船来,反而扯得他身上箭伤汩汩地流出血来。她急得左右为难,最后一咬牙,扎起衣襟,跳进水里,推着他的腰,将他一点一点地顶上了船。她自己则精疲力竭,仗着腰间拴着缆绳,被小船拖行着,在水里喘息许久,这才手脚并用地爬上船去。
杜浒的背后也中了两箭,无法仰卧,只能侧躺在船板上。他面无血色,不管她怎么叫唤,也不睁眼。他的几处箭伤被江水的冲刷得干干净净,一点血迹也没有,但反倒平白让她生出些不妙的预感。
奉书怔怔地看着他,也流不出泪,也哭不出声。她试着去拔他肩头的箭,可是那箭头上都带着倒钩,深深埋在肉里,像生了根一样。她伸手去探他的鼻息,只觉得若有若无。她不敢把手移开,只怕下一刻,他的呼吸就会停止。
最后她只能用自己的衣袖,一点点擦掉他脸上的水珠,把他皮肤上残余的血污擦干净。又不敢用一点的力气,只怕他还能觉得疼。
然后不知为什么,又跑到他脚边,把他的一双麻鞋慢慢脱了下来。那鞋子里满是冰冷的江水和泥沙,穿着肯定让他难受。
雨已经停了。一轮洗得干干净净的夕阳泛着柔和的光,射进船舱。舱外的水流如同金色的绸缎,托着这一叶扁舟起起伏伏。江岸两边是一望无际的稻田,此时正是晚稻成熟的季节,黄澄澄的稻穗随风舞动,仿佛在唱着快活的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