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那时,我却为自己选择了另外一条路,我开始不分昼夜地拼命读书,先生曾说过我天资聪慧,将来一定能有一番作为。当我读得书越多,我就越明白,萧家军需要得不止是上阵杀敌的将士,而是一双聪慧的耳目,替他们在朝中奔走谋划,肃清前路。
后来,膝下无子的二伯让我留在他家,说会把田产全过继给我,可我却拒绝了他,然后顶着所有族亲的不解离开了靖南,这个曾经装下我所有记忆的地方。离乡的那天,我最后一次坐在山顶,看黄沙浩渺,雄鹰翱翔,然后走下山踏上了一条命定的道路。
这一次离开,让我看到了更大的天地,原来这世上的美景除了戈壁苍茫,还有绿柳飞花,除了大漠孤烟直,还有江南春草长……那些年,我吃了很多苦,却也认识了许多人,明白了许多事。直到十七岁我来到了京城,偶尔结识了一位老先生,我与他一见如故,经常坐而论辩直到天明,后来我才知道他竟是当朝的大儒柳文道先生。
柳先生欣赏我的才识,又见我生活拮据,便邀请我与他一起去左相府的太学里教书,在那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婉婉。
她那时才刚过十三,坐在满室光鲜亮丽的世家小姐中,看起来并不起眼。可能是因为常年躲在屋里,她的脸色有些苍白,可触到外人的目光时,却会泛起浅浅的红晕,我突然想起家乡长在岩壁上的一种花儿,素白中带着淡淡的红,在无人的地方默默盛放。
她躲在人群中偷偷看我,目光清澈而澄明,我于是隔着满屋的喧嚣朝她微笑,她好似愣了愣,随后便如一只受惊的小兔,红着脸低下头,再也不敢看我。
那次以后,我与她再无交集,只是每次在讲课之时,偶尔会触到她那双认真而探究的双眸。我那时正在备考两年后的会试,京城里的开支处处都比别处高,因此我虽多了学堂收入,生活却依旧拮据,每日去讲课时只穿一件普通的棉布长袍。相府的公子小姐们见惯了鲜衣华服,早已学会了以衣冠敬人,他们看我每次都穿着那件早已洗旧得长袍来讲课,言语中便开始多了许多鄙夷和嘲弄。有一日,年纪最小的彦公子偷偷在我讲课的桌案上嵌了根钢针,我没有察觉便被划破了袖口,那群小公子们挤眉弄眼地嚷嚷起来:“小夫子你唯一的袍子破了,下次可穿什么来讲课啊。”然后便嘻嘻哈哈地哄笑跑开。
那时的我倒也不觉得出丑或窘迫,反正这不过是一份谋生的差事,这些骄纵公子想闹便由得他们去闹好了。可这件袍子确实是我唯一能拿得上台面的衣服,若是再做一件又得花上一笔银子。这时,我听见身边又有了动静,然后,一个极细的声音怯生生道:“这个……我替他们赔你。”
我转过头,看见婉婉就站在我身边,细碎的阳光就洒在她的脸上,映得双眸中的波光滟滟。那是她对我说得第一句话,而这句话好似已经用尽她所有勇气,她红着双颊,小小的胸口剧烈起伏着,可还是坚定地高高举起双手,将掌心的碎银摊在我面前。我于是笑着摇了摇头,道:“多谢五小姐,只是我这袍子可不值这么多银子。”
婉婉的眼中闪过丝困惑,但仍是执拗地将银子递到我面前,道:“反正都不重要,银子……还有衣服。”
我有些讶异一个右相家的小姐竟会说出这样的话,又觉得十分有趣,于是问道:“那五小姐觉得什么才重要?”
她的脸涨得更红了,低下头用几不可闻的声音道:“我喜欢听小夫子的课。其他的……不重要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她很怕我会因为这件事离开,所以跑回去把她所有的积蓄都拿出来给我,也不管那些银子是不是足够买很多我这样的袍子。这便是婉婉,无论生长在什么地方,她都能以自己的方式干净而清透地活着。
从此以后,她便不像以前那样怕我,偶尔也会鼓起勇气在散学后向我问些书上不懂得问题,春去秋来,我与她的关系越来越熟络,她在我面前再也不是那个胆小怕生的小姐,而是变得爱笑爱闹,会缠着我讲许多在游历时遇上的奇闻异事,又央着我替她找来探案验尸的书籍,天热时犯起懒,便十分自然将柳先生布置的抄书交由我来做,自己躲在一旁打着瞌睡。有时候,她得了府里分发的稀罕点心,便会趁人不备偷偷塞进我衣袖里,我也会在街市上找些她平时吃不到的市井美食,在散学后和她躲着一起分享。
那些事,当时以为只是寻常,但在许多年后,才发现那竟是自己唯一不忍舍弃的东西,于是藏在岁月的长河中反复回想,细细描摹每一处快要淡忘的记忆,那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所有痕迹。
一年后,离会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,柳先生向我引荐了许多可能对我有帮助的贵人,我也明白自己想要走得道路不能只靠苦学功名,于是耐着性子与他们诸多应酬,忙起来也就顾不上到太学这边来教课。五日后,当我再度回到太学时,一眼就看见了婉婉,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托着腮朝外发着呆,她很快也看见了我,然后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,眼眶猛地红了起来,又急忙低下头掩饰脸上的表情,我以为我瞧错了,直到我走到她身边,才发现她真的在哭。
我心里又是愧疚又是不安,耐着性子把课讲完,刚想要去问她,她却已经飞奔着跑了出去。我找了许久才在一座假山后找到了她,她低着头不停地擦着眼泪,我连忙走过去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事。
她抬起红肿的双目,盯着我颤声道:“我以为小夫子再也不会回来了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,我足足五日没有回学堂,她以为我就这么离开了,再也不会回来了。可她不敢问任何人,也不敢让别人看出来她在难过,只是每日坐在窗前等我,直到所有期望一点点被绝望淹没。
我为她的傻气觉得好笑,却又感到一阵心酸,在她的世界里,我是她唯一的朋友,也是她唯一值得信赖的人。这时,婉婉吸了吸鼻子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小夫子,你可以不要走吗?”
我看着她哭得红红的鼻头,和写满期待的双眸,那一刻我想说很多道理给她听,告诉她我不过是她的夫子而已,而她也迟早要及笄出嫁,我们总有一日会分离,可那一刻我竟什么也说不出,只是替她轻轻拨开搭在眼上的湿发,笑着说:“放心吧,小夫子再也不会离开了。”
可无论多不情愿,分离的那日总是会到来。就在会试的日子越来越接近之时,相府里请了戏班唱戏。婉婉央我陪她去看,这样的场合她本来是不能出席的,于是我带她偷偷溜到了戏园子的后台,爬上一座矮墙,然后将她拉着坐在了我身旁。
我们并肩坐在矮墙上,看着戏台上彩袖飞舞,粉墨笙歌。婉婉兴奋地不断叫好,她偷偷带了房里的蜜饯出来,有时扔几颗在口中,有时塞在我手上,一次看得入迷便径直塞进我嘴里,那是糖水腌渍得青梅,甜丝丝带着一点酸涩。
那日演得最后一出戏是牡丹亭,那些唱段我以前曾听过许多次,却不知为何,在这一次被猝不及防地击中心房。婉婉柔柔的嗓音在旁问道:“小夫子这台上唱的是什么啊。”
彼时台上正唱着:“雕栏外,红翻翠骈。惹下蜂愁蝶恋。三生石上缘,非因梦幻。一枕华胥,两下遽然。”柳絮纷飞的时节,雪白的飞絮点点飘落在她乌黑的发丝上,我望着她翦水般的双瞳,一颗心突然胀得发痛,却又空荡荡不知如何填满。她还那么小,他要如何和她解释那些小姐书生,生死情梦,就好像眼前这漫天飞絮,看起来唯美动人,若是落在身上却会搅得人发痒,图增些困扰而已。于是我让自己不再看她,生硬道:“婉婉,我明天就要走了。”
婉婉猛地瞪大眼,手上的蜜饯落了一地,红彤彤的蜜果转眼就被裹上灰灰白白的尘霾。从此以后,我再也没有看过那出牡丹亭。
离开相府之后我才发现,再多的诗书,再忙的应酬,也无法让我的心有片刻填满。我知道我在想她,每次翻开书,都好像看到她坐在我面前,托着腮问我:“小夫子,这一句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”于是我开始在书上写下许多注释,再一本本寄给她,好像还能和她对话一样。终于在她及笄之前,我鼓起勇气在《桃花扇》里写下了一直想对她说得话,
我记得她及笄的那天下了很大的雨,我在相府外站了很久,终究是没有等到她。后来,我顺利通过了会试和殿试,被引荐进了翰林院,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,她已经是侯府的新夫人。
我找到了宣远侯,告诉他我会尽全力帮他和萧家军脱困,这是我自小就等待着的一刻。可我没想到婉婉竟被赐婚做了萧渡的夫人,也许冥冥中早有注定,我这一生注定要与她牵扯:我看着她从无助到坚韧,从柔弱的雏菊长成参天大树,她再也不是那个哭着求我不要离开的小女孩了,她的世界越来越大,这样也好,当我再一次离开时,你便不会那么难过了吧。
现在,我又回到了战场上,耳边响着混乱的马蹄声和呼喝声,空中充斥着浓浓的血腥味,我紧紧抱住小柱子,看着那张写满了恐惧和稚嫩的小脸,好像看见曾经那个靖南战场上仓皇无助的自己。于是我咬破手指,在他的里衣上写下我记得得所有兵士的名字,耳边的呼喝声越来越近了,黑骑兵开始疯狂地四处乱刺,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活口。我将柱子藏在草垛中,对他说:“放心吧,叔叔说过,会让你平安回去,你就躲在这里,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。”
柱子脸上全是泪水,死死抓着我不让我离开,我对他笑了笑,又摸了摸他的头,然后用尽力气朝外面跑着,一边将身边所有能扔得东西扔到那几个黑骑兵身上。冰冷的刀刃刺进了我的身体,我仰面倒在地上,望着无边无际的蓝天浮云,好像又看见了婉婉的脸:笑着的,哭着的,在桌案上静静熟睡的,然后,所有的一切都沉入了无边的漆黑。我觉得很累,慢慢闭上了眼:那个孩子,现在已经安全了吧。
黑暗中,我好像回到那个和风习习的下午,婉婉歪着头对我说:“小夫子,你给我起个小字吧。”我为你起名叫婉婉,却一直不敢告诉你有关你名字的那首诗句。
婉婉吾所爱,新居乃邻墙。寄声能来游,维用写愁肠。
☆、第124章 056
漫长的一天过后,黑骑军终于被赶到渭水河以南,萧家军也终于替大穆收回失地,在平渡关重又插上“萧”字旗帜。
经历了许多日的浩劫,关城内全是堆积的尸体,烧黑的焦土和满目的断壁残垣。而这里饱经战火的百姓们却永远有着强大的自愈能力,他们默默走上街头,收拾好亲人的骨骸,互相帮扶着重建着被烧毁得房子,然后,日头会照常升起,再大的伤痛也会淡去,他们依旧会过着寻常而自足的日子,再世世代代地传承下去。
在平渡关收复的第七天,眼看城中的秩序终于恢复,大街上也被清理如常,萧渡带着萧家军的所有将士们在城楼前举行了一场祭典。这一日又下了暴雨,天空暗得发紫,墨青色的团云中降下无数尖锥似的雨线,狂风卷着水滴四处呼啸,仿佛也在为这些忠魂而呜咽、悲鸣。
萧渡一身白色素服,系着黑色铠甲,一步一步走上城楼前搭建的祭台,黄色的幡旗在高处飘扬,玉碎锦灰,魂兮不归。
萧渡每走一步,脸上便多一分悲壮,终于他在祭台最高处停下,看着面前摆着一具漆黑的棺木,伸手抚过那棺木上深深浅浅的纹路,有两行热泪随雨水一起滑落,然后阖上眼,轻声道:“文谦,我们来送你了。”
而在城楼旁的长街上,站满了自发来参加祭礼的百姓,他们撑着伞默默立在雨中,和萧家军所有将士一起,为那些逝去得英灵送行。他们记得躺在棺木里的那名书生,是如何凭着一腔孤勇,带着几十名死士冲入城中,从黑骑军的铁蹄下救出一个个百姓,又是如何带兵死撑到最后一刻,护住了平渡关乃至整个中原的安危。他和许许多多不知名的兵士们,用自己的性命守护着这座关城,今日,终于到了他们为他们送行的时刻了。
萧渡扶着棺木站了许久,才慢慢举起手来,随着他的指令,军阵中开始奏起丧乐,萧渡拿出一份祭文,冒着冷雨高声念了起来,沉重的祭词,和着凄厉的风雨之声,随丧乐飘散不去,仿佛天地同悲,日月黯然。不知何时开始,百姓中有人开始轻声哭泣,然后这哭声越来越大,引得萧家军们也纷纷低下头痛哭起来,他们想起死去的亲人,想起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们,家乡的麦子也许已经熟了,而那些远征的战士却是再也回不去了。
萧渡念完了祭文,听着耳边传来的呜咽声,不禁也是悲从中来,猛地咳嗽几声。他转过身,看着城楼下脸上写满了伤痛与愤怒的人群,胸口处热流激荡,抽出腰间佩刀高高举起,运足力气朗声道:“萧渡今日在此立誓,在我有生之年,绝不让夷族再踏中原,绝不让同胞再受战火,绝不让这山河再遭涂炭!”他双目赤红,脸上却闪动着异样的光芒,然后刀光一闪砍下自己的一截乌发,撒在了祭台之下,以此宣告完成这誓言的决心。在场的百姓将士们无不为这一幕而感到震撼,不少人在雨中跪下,高声呼喝着、呐喊着,不知道是谁起头,萧家军中开始唱起一首军歌:
万众一心兮群山可撼;
惟忠与义兮冲斗牛;
主将亲我兮胜如父母;
干犯军法兮身不自由;
号令明兮赏罚信;