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信步在院中走着,觉得脑中晕晕沉沉,也不知走到何方,突然,天空响起一道惊雷,然后噼里啪啦下起了暴雨,这雨来得又快又急,萧云敬却好似浑然未觉,仍是痴痴朝前走这,任雨水将他身上的衣袍全部湿透,这时一把青伞遮在了他的头上,他转过身子,看见一张一向温顺的脸孔,有些奇怪地问道:“你怎么在这里。”
蔡姨娘笑了起来,道:“老爷糊涂了,这里是我的院子啊。”萧云敬这才抬头打量,发现自己竟不知不觉走到了蔡姨娘所住得院中。蔡姨娘将伞往他那边又挪了挪,柔声道:“我在房里看见老爷淋着雨,也不知出了什么事,便忙拿了伞出来帮您遮着。老爷赶快进屋吧,把湿衣服换下,省得着凉。”
萧云敬点了点头,随她走进屋内,蔡姨娘令人去取来老爷的干衣服,又亲自为萧云敬将外袍脱下,拧干挂在架上,萧云敬静静看了许久,柔声道:“这些事让下人去做就行。”
蔡姨娘怔了怔,随后露出落寞的神色,低头道:“奴婢本来就是下人。”
萧云敬突然想起另外一个人,心中猛地一痛,于是长叹一声,道:“这些年我错得太多,经过昨日淑瑶的事,我才明白你们心里的怨恨。当年我硬生生从你身边带走萱儿,你是不是一直在恨我。”
蔡姨娘听见女儿的名字,泪水立即涌了出来,她忙抬起袖子擦了擦,道:“奴婢怎敢怪罪老爷,奴婢这样的出声。老爷愿意给一个姨娘的身份,当萱儿当个堂堂正正的侯门小姐,已是对我们娘俩最大的恩赐。奴婢,还有什么可怨得呢。”
萧云敬见她如此愧意更甚,萱儿从小就生得机灵乖巧,是他最为宠爱的小辈,他确实嫌弃过她的出身,不愿将女儿养在她身边,他叹了口气,道:“让你们母女分离这些年,实在是有些对不住你,这样吧,你以后就搬到松柏院来,这样随时都能照顾萱儿。”
蔡姨娘不敢相信自己听到得,抬起头激动道:“真得吗!多谢老爷多谢老爷!”她喜极而泣,几乎要跪下道谢,萧云敬连忙一把将她扶住,握了她的手柔声道:“以后不许这样了,记住,你不再是只是下人。”
此时,窗外的雨越下越大,叮叮咚咚打在窗沿,惊扰了屋内的两人,也拦住了正准备从田庄回府的元夕。
她抱着身子,躲在一处屋檐下,看着檐上滴下的雨水在脚下积成一个水坑,心中涌起许多烦闷。昨日之后,她始终觉得王姨娘的事有些蹊跷,便带着安荷和李嬷嬷来田庄找些线索,谁知自从刘管事出了事,庄子里的人全都对这件事讳莫忌深,怎么问也问不出来。她只得断了心思,准备打道回府,谁知刚走到河边,就撞上这么一场大雨,原本应该守在河边的船家也不知去了何处,安荷和李嬷嬷只得让她找个屋檐避雨,她们去将船家叫过来。
她漫无目的地四处张望着,突然在迷蒙的雨雾中看见一个穿着青衫的身影,忍不住眨了眨眼,惊讶地叫道:“小夫子?你怎么在这里。”
骆渊正撑着一把油伞在雨中赶路,回过头惊讶地看着她道:“萧夫人,你怎么在这儿?”
元夕于是将刚才的事大致说了一遍,骆渊于是收了伞,走到她身边,道:“也不知道她们到哪里才能找到船家,不如我先陪你在这里等会儿吧。”
这样糟糕的天气,两个人总是比一个人要温暖一些。元夕想了想,感激地点了点头。檐下不断坠落的雨丝,仿佛细细的珠帘,在灰蒙蒙的雨雾中,隔出一个小小的世界,两人并肩而立,静静地听着雨水敲击屋檐的叮咚声,看着水花在面前轻轻扬起。
终于,骆渊开口道:“我还记得你及笄那天,也是这么一个雨天。”
元夕惊讶地转过头去,问道:“你怎么会记得我及笄那天下了雨。”她记得那天侯府并未给她办什么仪式,她只和七姨娘一起吃了一碗寿面,七姨娘还送了一只自己做得头花给她,可那时小夫子不是已经二甲及第,入了翰林院吗?他为何会记得如此琐碎的事。
骆渊皱起眉,露出一副十分古怪的神色,他斟酌许久,终于艰难地开口问道:“你及笄前日,没有看过我寄给你的那本桃花扇吗?”
元夕更是吃惊,道:“我从来看过这本书。”她仔细想了想,又焦急道:“你寄给我的书,每一本我都反复看过几次,可从来没看过一本这样的书。”
骆渊震惊地看着他,随后又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,最后却只化为浓浓地苦涩与无奈。夕愣愣地看着他,突然觉得,也许她是错过了一件十分重要的事。
☆、第26章 情窦
三年前的上元节,一场大雨,浇熄了世家公子小姐们夜游灯会的兴致。
元夕躲在七姨娘房内,满足地吃下一碗八珍面,觉得浑身都热乎乎的,透着十分的满足与欣喜。这八珍面是七姨娘自创得吃食,用了八样珍鲜一齐熬制汤头,再以荞麦、玉米、藕粉等做成五彩的面条,即好看又好吃,但做一次不仅费工,更得花上七姨娘几个月的月钱。元夕吃得舌头都快吞下,笑着道:“依我说,今日大厨做得那一桌子菜加起来,都不如姨娘做得这碗面好吃。”
七姨娘看着她天真又满足的神情,鼻尖有些发酸,今日是她十五岁的及笄之日,本应是她最重要的日子,却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了,元夕却笑得眼睛晶亮道:“爹爹今天在席上提了是我的生日呢,还说会送一件礼物给我,你说,会是什么礼物呢。”
七姨娘看着她眼中期盼,不忍让她失望,自怀中拿出一只蝴蝶点翠玉簪,郑重地替她插在头上,挂起一个笑容道:“这是姨娘送你的礼物,从今日起,元夕就是及笄得大姑娘了。”
元夕开心地摸着头上的簪子,对着铜镜左照又照,又斜着头问道:“姨娘,到底什么叫做及笄呢?”
七姨娘慈爱地摸着她的发顶,柔声道:“就是说从今日起,你就能嫁人,可以做别人得妻子了。”她突然顿了顿,又撇过脸去,偷偷拭了拭泪。
元夕却并未发现她的异常,只红了脸,在心中偷偷想到她以后要嫁得人会是什么样子。窗外的雨声淅沥,元夕趴到窗沿旁,撑着头朝外看去,今夜相府里点了长明灯,各色的纱灯,在飘渺的烟雨中摇摆闪烁着,好似天幕上耀眼的星辰。不知为何,她心中浮现出一个身影,淡淡得、看不清、触不着,好像就在不远处,伸手却又觉得远隔天边。于是十五岁的元夕心中,第一次生出一些连她自己也不明白的怅然。
可她并不知道,越过这一片烟雨,在相府西门后的小巷内,有一人撑着油伞,静静站在雨中,正月的风仍有些冷峻,将他系着方巾的乌发不断吹起,又沾湿了雨水,丝丝落上了他的肩头。冷雨缠着裤腿慢慢爬上,令他感到浑身僵硬,他已经不记得自己站了多久,只是固执地朝着墙内的方向凝望着、等待着……雨越下越大,打得檐下的灯笼忽明忽暗,如同他的心,在这风雨中飘摇,浮浮沉沉触不到边际。
院墙内有孩童玩闹的声音,有小姐们扯着嗓子喊着丫鬟们点上花灯,他听了许久,却都听不到最想听到的那个声音。这时,只听“砰”地一声,远处燃起了上元节的烟火,五光十色地照亮了天际,却很快被雨水浇得黯淡下来,他呆呆望着那稍纵即逝的烟火,终于明白,他要等得那个人,再也不会来了。他于是低头自嘲地笑了笑,就算寤寐思服,却也求之不得,一切不过是妄想而已。
他失魂落魄地朝外走去,直到消失在小巷外,檐下孤零零的纱灯不断摇摆,只有那日萧瑟的雨丝还记得这个曾经痴守的故事。越过变幻的光阴,同样是冷冷的疾雨下,元夕让安荷收起伞,自己急急地推开房门,在柜中反复翻找着,又打开箱笼不断搜寻,可都找不到小夫子说得那本书。她埋着头想了许久,终于将李嬷嬷叫了进来,问道:“你还记得三年前,小夫子曾经给我寄来一本叫做《桃花扇》的书吗?”
李嬷嬷的表情变得有些奇怪,低下头不敢看她。元夕立即察觉不对,忙一把拉住她的手急切地问道:“那本书现在在哪里?”李嬷嬷叹了口气,犹豫许久,终是道:“我看那本书中仅是淫词艳调,实在不适合小姐看,又怕小姐看了会生出些不该有的想法,于是就自作主张,偷偷地收了起来!”
元夕听得又气又急,但事已至此,就算怪她也无用,只得焦急地咬着唇角,问道:“那现在呢!那本书在哪里?”李嬷嬷自知理亏,连忙回到自己房里将那本书翻了出来,道:“我虽没有拿给小姐看,却一直小心收着,半点都没有损毁。”
元夕忙让她和安荷在房外守着,开始坐在窗前仔细读着这本书,书中有痴心爱恋,有家国之变,有人世沧桑,有求而不得,最后只落得青灯古佛,俩俩相忘。里面照例用小字细细写着小夫子的点评或注释,元夕看得十分投入,一直到最后不由得眼眶泛红,因书中的人事感到唏嘘而悲戚。就在这时,她看到了小夫子在末尾留下的最后一行字:“婉婉:世事向来多舛,唯有真情真心,才最是难得。“这行字旁落了几滴墨迹,似乎是下笔之人犹豫许久,才下定决心,继续写道:“我会等你长大,若你也有心,便在上元节及笄之日西门墙外投出一支红梅,来年我若能谋得官职,必登相府提亲。即使再多艰难,也定会娶你为妻。”
元夕呆呆望着那行字,震惊、心痛、酸楚和无奈在那一刻全部涌上心头。她虽然嫁为□□,却懵懂无知,只知道必须要倾慕自己的相公,被他保护时会觉得安心,被他亲时会脸红心跳,可直到这一刻,她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情爱:相见时的甜蜜,分离后的思念,以及发现失去时得那种痛彻心扉。她慢慢闭上眼睛,任泪水慢慢自眼眶中流出,明白自己只有在这一刻有悲伤的权利,就好像那朵在枝头等待,却最终凋零了红梅,错过了花期,一切都显得不合时宜。
就在这时,门外突然响起李嬷嬷的声音:“侯爷你来了!”元夕猛地一惊,连忙将那本书藏在了桌案内,又心虚地理了理刚才弄乱得发髻,这时萧渡已经推门进来,笑着道:“我给你买了鼎泰丰有名的芙蓉糕,来尝尝喜欢吗?”
他掏出一个纸包放在桌上打开,清甜香气顿时溢了满室,“这芙蓉糕可是小妹最爱吃得,每次我出去办事都央着我替她买些回来,这些女儿家家的吃食,我可不是每次都愿意买得。”说完他邀功似地望着她,等看清她的脸,才有些疑惑地问道:“你刚才哭过吗?”
元夕顿时有些心虚,连忙抓了块糕放在口中,含糊道:“刚才看书看得太入迷,那结局不太好,就忍不住有些伤心。”萧渡这才笑了笑,道:“那些编出的故事有什么好值得掉泪得。”他的目光突然沉了下来,仿佛忆起一些久远的往事,慢慢道:“只有看过那些真正无可挽回的残酷,才懂得什么叫真正的伤心。”元夕呆呆地望着他脸上露出自己从未见过的悲痛表情,一时间竟忘了自己的心事。
萧渡回过神来,看见她啃着糕点发呆的模样,心中猛地一动,于是狡黠笑道:“你把糕沫吃到脸上了。”元夕回过神来,顿时觉得十分窘迫,慌乱中忙抬起袖子去擦,萧渡看得愈发有趣,随手藏起一小块碎屑往她脸上一黏,又探身过去,用唇轻轻咬去,贴着她的脸柔声道:“还是我来帮你吧。”元夕还未反应过来,他竟又了抹了一块在她唇上,眼看他暧昧的笑脸越来越近,元夕心中大慌起来,猛地朝后一退,萧渡的脸就停在她前方一寸处,眼眸中带着探究的意味,元夕不知该如何解释,索性将手中未吃完的芙蓉糕塞进他嘴里,理直气壮道:“你想吃就自己拿,干嘛要来吃我的。”
萧渡嘴里被塞得满满,被她弄得哭笑不得,就在这时,门外突然响起急切的拍门声,周景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“侯爷出事了!”两人对看一眼,心中皆是一惊,萧渡擦了擦嘴,冲门外喊道:“进来说!”
周景元急急走了进来,先看了看坐在桌旁正在收拾食盒的元夕一眼,显得有些欲言又止,萧渡皱眉道:“无需避讳夫人,有什么赶快说。”周景元这才道:“刚才来得消息,王姨娘,她在狱中自尽了!”“哐当”一声,元夕手中的食盒掉在了地上,她捂住嘴,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。
雨打竹浪,层层翻涌,萧云敬直直望着窗外的翠竹,仿佛苍老了十岁,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,道:“这一世,终是我负了她。”
萧渡站在一旁,心中也是郁郁难解,蹙着眉道:“依孩儿看,这件事实在疑点重重,我今日才去看过她,让她知道事情还有转机。这么短的时间内,她怎么可能突然想不开跑去自尽。”萧云敬疲倦地闭上眼,道:“就算知道又有何用,她死在顺天府的诏狱中,现在死无对证,只怕连尸体都不会让我见到,说是自杀便只能是自杀。”萧渡脸上露出不甘神色,恨恨道:“难道就这么算了!让王姨娘白白死去。”萧云敬站起身对着窗外的竹叶,道:“这笔账自然要慢慢和他们算。可现在当务之急,是侯府和萧家军的处境,你必须赶快想个对策出来,不然……”他突然脸色一沉,大声喝道:“是谁!”
萧渡面色一变,他本就一直怀疑有人在背后偷窥,于是飞快冲出门去,却看见萧芷萱穿着斗篷,惊恐地站在竹林中。他顿时有些失望,皱起眉头道:“你在这里干什么?怎么不打伞!”萧芷萱一脸委屈,道:“我养得那只兔子小白不知怎么跑不见了,我怕它在雨中淋病了,便急着出来找,伞也在刚才弄丢了。谁知刚走到竹林,就听到爹在窗子那里吼,吓死我了。”
萧渡摇头道:“这么大的雨,找什么兔子,你的丫鬟呢,怎么不让她们去找!”
萧芷萱可怜兮兮道:“我怕小白跑远,就让她们去别的院子找了。”这时萧云敬已经拿了把伞,快步走出来屋内瞪着她道:“一只兔子丢了就丢了,你若是被雨淋得生了病可怎么办!还不快回房去,这么大了,还分不出轻重吗。”见自己父亲发了话,萧芷萱吓得连忙打起伞,乖乖地快步往回走去,她走了一会儿,回过头看见身后没人跟着,拢了拢身上的斗篷,走进了另外一间房里。
一进屋,蔡姨娘正在整理刚搬来的各种物事,看见她连忙上前拉住她的手,道:“怎么都淋湿了,快让姨娘帮你擦擦,小心别生病了。”
萧芷萱却冷冷看着她,别过身子低头闷闷道:“娘,我不想做了。”
王姨娘的笑容慢慢冷了下来,道:“怎么了,发生了什么事?”